緬懷無名英雄,我的母親何妨
何妨同志在復旦大學先修班結業照,攝於1942年。
三、母親特別的言傳身教
父親去世後,我家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但是母親絕不占國家的便宜。我們在醫院長大,按理說生病了到藥房、急診室拿一點點藥就可以治病,但她絕不會,用藥一定會花錢買。後來,她落實政策成為離休幹部了,醫藥費百分百的報銷,但她絕不允許我們用她的免費藥品。遇到夜晚不便去醫院拿藥時用了她的藥,次日也要開藥補給她。
我們家雖債臺高築,但母親從來不向組織要任何補貼,絕不給黨組織添麻煩。我該上幼稚園時,父親即將平反了,我被黨組織安排在樂山地區機關幼稚園免費上學。但是,只要母親收到中組部、中共四川省委組織部、四川省電力局等單位或老戰友的慰問金或補貼時,她就要到幼稚園繳費。財務人員告訴她:「沒有何龍獅的繳款戶口,你不用交錢。」我母親不依不饒:「我現在手上有錢,我就必須交,我沒錢時就不交,好嗎?」但當她真沒錢時,她就悄悄把我帶回家,我就沒學上了。一次被她帶回家在外面玩耍的我被樂山地委組織部領導發現,問我為什麼不上幼稚園?我說,我好久沒有上學了。他一打聽才知原委,財務人員和幼稚園園長因此遭到批評,我也被送回到幼稚園,這樣的情況有過多次。
在「文革」期間,我因為父母頭上「特務」 「叛徒」等莫須有的罪名,我常常被同學們毆打、謾罵,至今我的頭上仍有很多傷疤。當時我最不理解的是:我被「壞人”欺負了,已經被打的頭破血流了,理該被母親呵護,卻反而被母親罵。母親往往一邊給我處理傷口,一邊心痛地「打」我,口裏還喃喃細語:「龍獅,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為什麼要惹別人?!」 「讓別人打,還不如自己打!」我心裏難受的不得了,後來我才知道痛在兒子身上,實實在在痛在母親心裏,她是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恨自己沒有實現對父親的承諾,因為「文革」期間已經死了哥哥陳偉光,生怕唯一一個兒子也被人打死了,她是在自責呀!遭到毆打後,我們母子倆常常抱頭痛哭,有時候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哭,我們母子真的不想活了!我在「文革」初期有兩次死裏逃生:「工宣隊」在全校大會上宣佈我是叛徒的狗崽子,那時我還不會游泳,被同學們拋入急流奔騰的大渡河,險些被淹死;還有一次,同學們拿野蜂窩砸我,我被野蜂群蟄的一周多不省人事,最後被同情我家的老紅軍、曾和母親一起被關押在牛棚挨批鬥的老中醫張繼先叔叔救了過來。
我結婚後,母親曾一度告訴我:「龍獅,我的任務完成了,我想自殺,我要去和你爸爸團聚了!」直到我的女兒陳彥宏出生後,才激發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女兒上小學前的六年是我母親最幸福的時光,她每天陪著孫女,送她上幼稚園,晚上給她講爺爺的故事,好生快樂。女兒要上小學了,她為了培養孫女,毅然決然放棄享受天倫之樂,堅持要我們將女兒帶到北京上小學。於是,我母親和我女兒開始了近五年的家書傳情:奶奶堅持給孫女寫信,給她灌輸紅色文化;後來奶奶年齡大了,拿不動筆了,又開始近五年電話、電視傳情,用電話講紅色故事給孫女聽;當奶奶耳朵聽不清楚了,就用可視電話繼續教育孫女;最後,每週觀看孫女主持的少兒節目,成為她戰勝疾病和痛苦,頑強活下去的動力!我女兒沒有辜負我母親的期望:從9歲起就在中央電視臺當主持人至今,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後還兼任為欄目編導;11歲為國家《十一五規劃》建言獻策被採用;13歲以中國小記者的身份火線入團,全程參加中共十七大的採訪報導;14歲以「鐵軍後代」的身份,隻身一人自費到四川汶川地震中心一帶慰問抗震救災的「鐵軍」部隊的指戰員,獲軍功章一枚;16歲為國家《十二五規劃》建言獻策被採用,獲國家一等獎……
為了培養孫女陳彥宏,何妨同志毅然犧牲天倫之樂,靠觀看孫女在央視節目和照片以解思念之情。
四、母親給我上的一堂「黨課」
1980年,我父親陳昌同志的冤案徹底平反昭雪了,終於恢復了黨籍,黨齡從1926年12月算起。1981年黨的生日這一天,黨中央委託中共四川省委在樂山殯儀館為父親的骨灰盒舉行了簡樸的「陳昌同志覆蓋黨旗儀式」,這是父親去世後我母親最為高興的一天,應該說母親堅韌不拔20多年,終於讓父親的政治生命在黨旗下「復活」了!
這時,母親再次向所在單位的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她從1938年起,已經遞交了有上百次了,這次終於如願以償了。她不僅自己入黨,還開始做我們姐弟的工作,讓我們積極向黨組織靠近,完成對父親的承諾。值得慶倖的是,我們母子倆於1982年同年入黨,不同的是我母親是當了44年的「准黨員」後才正式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為了提高我的思想覺悟和理論水準,當她聽說中共遼寧省委黨校和中共中央黨校合辦了「刊授黨校」正在招生,毅然決然和我一起報考了「刊授黨校」黨史與黨建專業,59歲的母親和我同時被錄取,我們母子倆堅持上了三年的黨校
老實講,我當課程,最後一起通過了「刊授黨校」的系統培訓和考試。年是組織上入了黨,但思想上並沒有完全入黨。我每次到北京出差,看到父母的戰友他們孩子們的居住、生活、工作環境都比我好之百倍,自然而然產生了羡慕嫉妒等不好的思想苗頭。我錯誤地認為:我也是老紅軍的後代,只因父母遭到不公正待遇,連累了自己,阻礙了自己的仕途發展。所以,我怨聲載道過,再看到那些腐敗分子的孩子們得風得水,更是恨的咬牙切齒。因此,對黨的事業並不真正關心,也常常在母親面前說共產黨這裏不好、那裏不好,但是母親絕不允許我這樣說話。她堅定地說:「不管我蒙受了多少委屈,沒有黨的英明領導就不會有新中國,這是事實!我們華僑的感受最深,祖國強大、華僑的日子就好過,即使解放前在五口通商的廈門公園門口還有「華人與狗不准入內」的標語!所以,我從心裏還是認為共產黨好、毛主席好!」她還嚴肅地告誡我說:「現在好了,可以讓老百姓講話了。要是在以前,像你這樣,即使在家裏講話,早就被打成反革命了。你應該感謝黨的改革開放好政策,你可以在家裏隨意說話了。不過,你說的事,有的真是我黨急需解決的老問題,但是要靠我們努力工作、靠我們的奉獻才能解決,而不是靠發牢騷。你有意見須按照正規管道向黨組織提,不能在大庭廣眾中提,四處發牢騷對黨的形象是有傷害的,你不能這樣做!」
像這樣的「戰爭」,我們母子間一直沒有間斷過。而最後讓我茅塞頓開、口服心服的是下麵這件事,這是一位普通共產黨人的家風教育課,我覺得分享給大家,有一定的教育意義。
我家的住房在落實政策後大為改觀,因為孩子們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母親一人居住,母親總認為非常浪費,一直想搬出來。恰好進行房產私有化改革,母親因為沒有錢買下來,就電話通知我:「我要把大房子讓給其他人住,換一個小房子居住。」我說:「不行,這是政治待遇,不能讓!況且過年過節時全家人都要回去團聚,也要住在一起呀。」於是我寄錢給母親把大房子買了下來。春節休假回家時,我就挖苦母親:「您不是說黨組織好嗎?為什麼缺錢時不向黨組織要呢?最後,還是兒子幫您解決了困難。」當時母親沒有回答,過了幾天她認真地和我談了一次話,讓我徹底改變了人生觀,提高了思想覺悟。母親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你那天的提問我沒有馬上回答,經過幾天思考,我覺得你的思想有問題,還有點嚴重,我必須好好和你談一下。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也吃了很多苦,我和你爸爸也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你總認為這是黨的問題造成的,其實不是。因為我們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共產主義事業是跨越了社會發展規律的偉大事業,我們中國跨越了資本主義社會,一下子就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讓人民當家做主,中國不再被外國列強欺負,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呀。的確,我們黨和國家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讓一些革命者受了委屈、有的革命者變節成為腐敗分子,還有害我們的小人和壞人潛伏在黨內……但這不是主流,只是極少部分。
我和你爸爸與許多老戰友一樣,當初參加革命不圖任何回報,就是為了共產主義信仰。我們作為革命者不去承擔這些痛苦、不去解決這些困難、不去化解這些矛盾,誰去承擔?誰去解決?誰去化解?所以說,不是黨的問題造成的,這是我們中國革命必須經歷的過程,也是我們中國革命者必須經歷的一種磨練!
至於對我們的政治甄別和反復審查,我和你爸爸是理解的。既然我們能打入敵人心臟,敵人同樣也能潛伏到我們隊伍中來,必要的政治甄別是必須的。但真金不拍火煉,我們經得起考驗。
的確,我和你爸爸蒙受很多的委屈和磨難,還讓你們孩子們跟著我們一起受苦,但與犧牲的老戰友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所以,我和你爸爸至死也無怨無悔,對共產主義信仰至死也忠貞不渝!我們這些老同志為什麼對自己蒙受的冤屈都無所謂,就是這個原因。
如果說講待遇、講享受,你覺得你龍獅有資格嗎?我和你爸爸參加革命這麼多年都沒有資格向黨組織談條件、談享受。你要知道,我和你爸爸最想要的待遇是什麼嗎?我們就希望組織上稱呼我們是「同志」,這就是對我們最高的獎賞!
我和你爸爸當年為黨工作時是沒有薪資的,而且是在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捕、犧牲的惡劣環境下工作的,我們不僅領不到薪水反而還要找錢來養組織。如今我老了,不工作了,黨和國家還給我養老金、給我大房子住、病了還免費醫治,我非常知足了!再說你龍獅對黨、對國家有什麼貢獻?你有什麼資格談享受?!你要有自知之明啊!
還有一個問題,既然你的血管裏留著我和你爸爸的血,不管你承不承認自己是革命接班人,其實你就是革命事業接班人。你作為革命接班人,不接好班說的過去嗎?你覺得自己是老紅軍的後代,就應該享受什麼?這種思想本身就不對!紅軍後代不是你談享受的資本,你不能因為自己是紅軍後代就應該享受什麼!紅軍後代也不僅僅是榮譽,反而更要有一種責任和擔當,更要有犧牲和奉獻的精神。
總之,你接好班了,我到九泉下與你父親團聚時,我們才能安心呀!……
這席長談,終於讓我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母親的苦口婆心讓我啞口無言,陷入了沉思。我也沒有馬上回答,經過反復思考終於明白了我母親幾十年如一日言傳身教的目的所在。
從此,我們母子倆之間的「戰爭」慢慢「停戰」了,我從心裏真心感到黨的偉大:偉大的共產黨不僅僅把中國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了出來;更了不起的是黨培養了一批批像我父親母親這樣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正是這些無名英雄虔誠地為黨獻身、為人民服務,才換來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作為黨員,應該向這些無名英雄學習,於是我在思想上開始慢慢入黨了。
在我接近退休時,我開始了父親在解放前以記者做掩護的記者事業中,默默的為革命軍人唱讚歌,在《紅色軍旅》專欄中謳歌黨的光榮傳統和作風。總之,在我38年黨員生涯中,沒有做對不起黨組織的任何事情,應該講使我成為合格共產黨人的主要功臣就是自己的母親——何妨同志!
作者簡介:
陳龍獅系中國新聞頭條副總編輯兼駐京聯絡處首席記者、紅色軍旅主筆